目送晏书珩和阿姒相携着没入夜色中,元洄淡淡转身。
南周人好风雅,建康城中遍布酒肆乐馆,几人来到处颇风雅的乐馆。
“贵人,这是我们乐馆的招牌佳酿,名为醉生梦死,饮后可唤起过往所有美好的记忆,贵人可”
高大威猛的护卫抬剑拦住侍者。
“我们主子从不饮酒。”
刚转身,见青年修长的手正端起杯盏,若有所思地打量。
随后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护卫讶然看着元洄“殿下,您”
元洄无甚表情,像在鉴赏一把名剑,中肯道“尚可,你也尝尝”
护卫恭敬道“不敢”,那壶“醉生梦死”便由元洄一人饮完。一壶酒饮完,青年目光一如既往地坚定。
深夜,几人回到驿馆。
酒多少起了些用处,这夜的倦意来得格外汹涌,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
梦,沉甸甸地压来。
“这锁好看,是爹爹打的么”
“不是,这锁,是阿娘随便寻人打的,没什么特别的。”
四岁的元洄很喜欢阿娘给的长命锁,阿娘也很喜欢看他戴着它。但每次他就着此锁刨根问底时,阿娘的笑便会变得很奇怪虽在笑,但仅是扯了扯嘴角,若遮住下半张脸,倒更像在哭。
年幼的他不知母亲因何而“哭”。
他只知道母亲因何而笑。
譬如当他茁壮长大时,她会笑,当父亲凯旋时,她也会笑。
母亲笑,是因为她本就不是个伤春悲秋的女子,相反,她很坚韧,哪怕他们母子被敌军掳去当人质也泰然自若。
她的悲伤,藏得极深。
四岁的元洄不知道母亲为何悲伤。
六岁时,他似乎明白了。
某次,不慎弄丢父亲亲手为他锻造的剑那是他最爱的一把剑,那时元洄才知道,世间一种叫做“遗憾”的情感。
母亲的悲伤也是“遗憾”。
如何才能让母亲少些遗憾呢
偶然地,他发现一件事情,每当父亲露出冷淡傲然的神情时,母亲的目光会在父亲身上停留得久一些。
那是怀念的神情。
就像他怀念那把弄丢的剑。
原来那样就能让母亲不那么怅然,他亦学起父亲的沉静和淡漠。
这时候,母亲的神色就不只是怀念,更带着心疼和怜惜。
她会万般珍视地轻抚他的面颊。
仿佛看待失而复得的珍宝。
尽管一直都拥有父母双方的疼爱,但那样的目光蕴含着莫大的重视,哪个孩子不想得到那样极致的关注
更何况,父亲也喜欢冷静的他。
元洄开始敛起性情中那些犹豫、心软、恋旧的部分。及至年岁渐长,这就不再只是为了讨好父母刻意穿上的外壳,而是儿郎
必备的品质。
唯有杀伐果断者,方能成事。
十五岁那年,母亲生了场重病,她在病中时彻底卸下了坚强的面具,无助地一遍遍胡乱哭诉着。
那阵子,元洄常听到一句话。
“月臣、我的孩子”
“是晏家,他们带走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此时他才知道,母亲原来有过其他孩子,那孩子,大抵是没了。
十八岁。
在父亲慕容凛的教诲下,元洄长成个淡漠的少年,少年志在千里,请求随父征战四方,但父亲说他欠些火候。
他被他派去刺杀南周世家长公子。
要杀的,是晏氏长公子。
晏氏,正是母亲在病中曾多次说起,一提便会泪流不止的“南阳晏氏”。
元洄带上他亲手挑选栽培的数十死士,力求速战速决,然千钧一发之际,他听到了那位晏氏长公子的声音。
他似乎也有把长命锁。
生平第一次,元洄失手了。
晏氏长公子非同小可,身边尽是精锐。一瞬的犹豫,他赔上了精心栽培的死士,自己也九死一生。
躺在废弃马厩中时,元洄想,父亲没说错,他离杀伐果断尚欠火候。
那次的伤实在重,他的灵魂都快随鲜血一道涌出体内。
“吱呀”
鬼叫似的声音将他唤醒几分。
时机正巧,约莫是父亲派来的人,元洄握剑的手紧了又松。
出乎意料,那名潜伏南周的细作竟是个少女,约莫十六七,一双眼懵懂,干净得叫人不忍直视。
父亲果真会栽培人。
少女很谨慎,许是怕暴露身份,试探着走近,神情戒备。
他朝她伸出手“救我。”
本以为她会问他有没有事。
可再次出乎意料。
少女眼底没有半点不忍,而是问他“你你是好人坏人”
元洄说出暗号。
“我被兄长所害不慎受伤,望女郎搭救,我必重金相酬。”
少女怯生生地眨了眨眼,颇无辜道“那也不能证明你好坏,万一你是恶人,我岂不得和东郭先生一个下场”
她逃也似地跑掉了。